作为教师，你是否不经意地使用了“霸权评估”？

吃瘪，我们那的一种方言，意思是被迫屈服。每每想到这个词，我总会想起中学时一次委屈的经历。一个午后，物理课前，老师高调地对我降下责罚，因为前一天的作业里、作为成绩一贯名列前茅的我、犯了太多的错，当然，犯错不足以受罚，我之所以被“罚抄一遍习题”，是因为老师认为那两页习题很简单，我写错那么多，一定是我不认真。但实际上，前一天老师讲的《参照系》我是真没学明白。做作业时，我认真揣摩老师在课上讲的每一句话、努力凭借自己的理解、花费了好长时间、终于完成了作业，却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责我学习态度不端正，事后我还不容置喙、只能含泪把一页习题重抄了一遍。虽然在抄写的过程中，我领会了“参照系”这个大概念，但这绝不是因为我的学习态度更加端正、也不是因为老师给予了我更多的指导，而是我付出了教学之外的努力自己搞懂了。

时隔多年，修读了教育评估这一专业，我发现吃瘪其实是教育评价中很常见的现象，其背后常常是评估者的霸权。这种霸权与教育评估有着同样漫长的历史。古埃及有句谚语，叫“男孩子的耳朵是长在背上的，打他他才听”，渗透着家长作为是非对错评判者的霸权；现代教育评估的发端之时，法国教育部长为了鉴别智力落后的儿童、从而把他们集中安置在特殊教育学校，邀请比奈和西蒙开发出著名的“比奈-西蒙智力测验”，体现着在日常生活中更为得心应手的“智力正常人群”对在日常生活中遭遇更多障碍的“智力落后群体”的傲慢。如今，根本不理解我的困难却能轻易指责我不够努力、学习态度不端正的老师对我降下了“抄一遍习题”的责罚，也体现着她所代表的教师群体对“少不经事”的学生群体的评估霸权。

具体来分析，评估者的评估霸权体现在，他们削弱了评估对象的话语权，声称自己对评估对象已经足够了解，清楚地知道评估对象哪些方面需要被关注，应该呈现与之相关的哪些信息，甚至如何在教育现场理解这些信息、如何根据这些信息完成教育决策，评估者都有着更多的发言权。如此，评估对象被抽象为一条条数据，这些数据是依照远离教育现场的评估者的认知结构设定的，反映了评估者关于教育有效性的理解。教育心理学研究表明，专家的知识往往是情境化的，这些情景化的知识是专家解决问题的基础。然而，大量宝贵的教育知识存在于评估对象心中，忽略这些知识所建构出来的评估结果，难以与评估对象产生共鸣，甚至可能是无效的。

评估者也并非天生傲慢，只是被特定的评价观念所诱导，而不得不站在一个“教师爷”的位置、以实现其自身的价值。但随着评估理论的发展，可以看到，评估者与评估对象的关系，在“东风压倒西风、亦或西风压倒东风”的紧张局面之外，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今天所介绍的赋权评估（Empowerment evaluation），力图解构评估者的霸权、促进评估者与评估对象之间平等而理性地交往。

赋权评估是David M. Fetterman提出的一种评估模式，目的在于“助人自助”，即促进利益相关者的自我评估与反思。利益相关者包括客户、消费者、项目员工等。评估者主要发挥“促进者”的角色。具体而言，赋权评估包含三个步骤：

第一，明确目标愿景。评估者组织利益相关者讨论目标愿景。通常包含两步，首先是自由讨论，即便目标愿景已经存在，也不妨听取大家新的想法或建议；而后，利益相关者将目标愿景写成一到两段文字，并经由集体讨论修正。最终的版本不必获得100%的赞同，只要参与讨论的每个人都能接受即可。

第二，评估当前的状态。该步骤同样包含两小步。首先，通过头脑风暴提名对实现目标愿景有意义的关键活动，通常可以列举10到20个，并经由投票选出最值得评估的活动。而后，每个人都对这些活动的表现进行1-10分的评分，并围绕评分结果开展对话，分析每项活动积极与消极的方面。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在一开始都站在自己的角度给和自己有关的活动打高分，但在听取了他人的发言、并与他人对话后，人与人之间有可能达成相互理解。

第三，规划未来。评估者会组织利益相关者围绕下一步的目标、实现策略以及评估进步的材料与方法进行对话。在这个过程中，评估者与评估对象是平等的，他们可以适时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而非主导整场对话。

通过上述方法，评估者协助评估对象自我反思、并在对话中生成指导自己行动的行动理论，这样的行动理论对评估对象而言有着较强的实用性。

学生永远都是他自己，也应该成为他自己，而不是成为教师的提线木偶。教师不可能、也不应该培养出百般听话的学生。如果我们希望学生看上去“符合预期”，那么我们需要通过对话，让这份预期成为我们和学生共同的期待。因此，假设有一天，我站上了讲台，作为评估者，面对手足无措的学生，倘若我能从赋权评估中获得启发，我想我需要先把我的揣测悬置起来，先问问学生自己，究竟什么原因导致了作业中的诸多错误，在对话中、平等地跟随学生一同找寻问题所在，并鼓励和支持他克服自己学习上的困难；与此同时，我也会从学生的困难中反思我自己的教学。这样，评估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首先成为学生自己的事情，再成为我们共同的事情，让我们在一遍遍地自省与对话中共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