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介‖ 李镇西：留下一座堆满故事的校园（节选）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留下了一座堆满故事的校园。”

她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追问道：“还有呢？比如教育创新方面，或者文化建设方面？”

我被问住了。

是呀，我还留下了什么呢？是“特色”吗？是“品牌”吗？是“首创”的什么“教学模式”吗？是“全国率先提出”的什么“教育理念”吗？都不是，都没有。

想了一会儿，我的回答依然是：“我留下了一座堆满故事的校园！”

2011年9月，以原成都市武侯区新苗小学为基础的武侯实验中学附属小学在新校园成立了。

由谁来题写校名呢？有老师说：“自然应该由李校长写啦！”我说：“我不是最合适的校名题写者。”也有老师说：“请文化名人写吧！”我说：“这当然可以，比如我可以就近请流沙河先生为我们题写校名。但文化名人依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老师们茫然地看着我。

我说：“让孩子们写！因为这校园首先是属于他们的！”

于是，全校的孩子们开始一遍遍书写“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附属小学”这13个字。最后，五年级许晴航同学的字入选。几天后，她题写的校名被镌刻在学校大门之上。

后来，为了方便师生进出，武侯实验中学在校园后围墙处开了一个大门。我同样请全校学生书写校名。这次，初2015届程文迪题写的校名被选中了。

我先后请许晴航和程文迪在各自题写的校名下合影留念。我分别对她们说：“孩子，等你80岁的时候，别忘了牵着小孙子到这里来看看，告诉他，这是奶奶当年在这里读书时题写的校名！”

就这样，虽然我们没花一分钱润笔费，但校名的题写却做得很有意义。

我曾对老师们说：“什么叫‘以人为本’？这里的‘人’，不是校长，不是名人，更不是领导，而是普通的孩子。让每一个普通的孩子载入史册，这就是‘以人为本’！”

美术老师杨明有一个愿望─搞一个个人画展。我记住了，并曾努力过，但终未如愿。我一直感到遗憾，并寻找着机会，让杨明老师扬名。

有一年，杨明带着几个学生参加区里组织的陶艺大赛。他在现场抽到的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创作主题─“文明的进步”。

当时我在现场。看到杨明略作思考，便投入到紧张的创作中，四个孩子做他的助手，捏捏，搓搓，拍拍，抹抹……两个小时过去了，一个陶塑作品诞生了：背景是一幅竹简，竹简前面是活字印刷的字钉，旁边是一本厚厚的书，书的前面是一个电脑键盘，书的上面是几个孩子在快乐地雀跃……

几位评委走了过来，他们边听参与制作的小女孩解说作品的内涵，边围着作品仔细鉴赏品评。只见他们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原来，杨明用简洁的构图、巧妙的组合，表现了“书籍”从竹简、活字印刷，到现代纸媒，再到电子读物的演变过程。那活字印刷的字钉上，刻着《出师表》的内容；孩子们在书本上翩翩起舞，象征着通过阅读，孩子们获得了无限的灵气；最后，那一本本书又变成一只只飞翔的鸟儿，暗示着孩子们由阅读飞向未来……

这个陶塑作品的名字叫《书的发展》。评委们一致认为，这个作品极富原创性，且内涵丰富。它用简洁的陶艺形式，展示了人类文明的进程，既点明了武侯的三国文化特色，又凸显了武侯实验中学书香校园的个性。一位专家忍不住赞叹：“在今天的所有参赛作品中，这个的创意是一流的！”

最后，所有评委都打出了最高分，杨明的作品毫无争议地获得了这次比赛特等奖第一名！

比赛结束后，我在学校提议，把杨明的获奖作品做成一个巨大的雕塑，矗立在校园中。

现在，人们走进校园，迎面便可看到杨明的作品《书的发展》，其竹简上镌刻着武侯实验中学的教师誓词和学生誓词，其中的教师誓词为——

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肩负着民族的希望，胸怀祖国的未来，手捧孩子的明天。面对国旗，面对学生，我宣誓：我立志把心灵献给学生，用人格引领人格，让智慧 点燃智慧；以民主、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一位学生；呵护生命，尊重个性，激发创造；发展德智体，弘扬真善美；做学生爱戴的师长和真诚的朋友；为了中华民族的伟 大复兴，我将通过每一天平凡的工作，培养健壮、善良、正直而又睿智的现代公民，履行一名知识分子推动中国文明进步的神圣使命！

帮“杨明们”扬名、彰显其专业价值、让普通教师载入学校的史册，这就是“以人为本”。

我们学校两幢教学大楼之间有一个类似于大厅的空间，两幢大楼的两个墙面在此遥相呼应。东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照片——一群孩子正在奔跑，青春勃发，动感十足。每一个站在这幅照片前的人，都会感到孩子们正扑面而来。

照片旁边有几句话——

像风一样迅猛，像火一样热烈，

像鹿一样敏捷，像鹰一样飞翔……

青春的翅膀，拍打着天空；

成长的足音，震撼着大地。

告诉未来我能行，告诉世界我来了！

向着太阳，激情出发！

孩子们在向谁奔去呢？在这幅照片对面的墙上，也有一幅照片，那是全校老师的照片—每个老师都在笑，每张笑脸都很自然，每张自然的笑脸都充满阳光，似乎正迎接着扑面而来的孩子们。

在这幅巨照的下面，也有几行字——

芬芳的笑容，是精神绽放的花朵，

美丽了校园，灿烂了童心。

明媚的笑声，是灵魂散发的阳光，

照亮了理想，辉煌了人生。

我愿意在这里很得意地炫耀一下：这两幅照片都是我抓拍的，这两段话都是我写的。

学生奔跑的英姿，是有一次孩子们上体育课时我抓拍的，所以特别自然。而拍摄老师的笑脸，对我来说，更是一段温馨而有趣的记忆。那是我刚担任校长不久的 2006年岁末，学校举行迎新演出，教师的节目是大合唱《四渡赤水出奇兵》，全体老师都上场，我担任指挥。演出前，老师们在台阶上试站队形。经过多次调 整，老师们终于站好了，大家很是兴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极富感染力的笑容。这场面让我怦然心动，我决定把这笑容凝固下来，于是，拿出相机“咔嚓”一声，便拍了一张。老师们知道我“偷拍”之后，纷纷表示不满：“不行不行，没有准备，重来重来。”他们希望我数“一二三”，然后他们统一说“茄子”。好吧，我重新举起相机，按照他们的设计，重新照了一张。但对比几张照片，说“茄子”那张，每个老师都目光向前，笑容节制，表情僵硬—果真像茄子！而我抓拍的那张，老师们的笑容都很自然，甚至放肆，且千姿百态，生动极了。最后，我们一致决定，把老师们笑得“肆无忌惮”的这张照片挂在教学楼墙上，让老师们的笑脸迎接孩子们的“扑面而来”。

教育，就是师生笑容的彼此辉映，就是师生生命的相互润泽。

2012年5月的一天，学校召开教代会，讨论关于教师转岗、年度考核、常规管理等内容的一个补充方案。因为大家对该方案争议较大，所以最后表决没有通过。

我觉得这很正常。方案不完善就修改！学校听取了教师们的意见后，对原方案进行了大幅度修改，并将其拆分为四个方案：关于转岗、关于考核、关于管理、关于科研。

几天后学校再次召开教代会，结果，管理补充方案和科研补充方案获得通过，转岗方法没有被通过。最后我发言——

谢谢老师们！你们的确是在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原以为，方案会很难通过，没想到，三个供大家表决的方案通过了两个，大家还提出了修改意见。真的感谢大家！ 我到这里做校长六年了，一直秉持一个理念——“老师教我当校长”！我这个校长不会一言九鼎，不会说一不二。我没那魄力，我只有不断听取大家的意见和建议， 改进工作。

代表们用热烈的掌声认可我的发言。

记得刚当校长不久，我列席了学校的一次教代会，发现不少代表缺席。会后，我找到其中一位代表，问他为什么不来开会。他回答：“教代会纯粹是一种形式，走过场而已。”我当即严肃地对他说：“事实会告诉你，我当校长期间的教代会究竟是不是搞形式、走过场！”当时，我心里真的感到很悲哀。如果教代会真的成为一种摆设，那将是我这个校长的耻辱！

所幸在我任校长期间，学校教代会显示了自己的“硬度”，认真通过或否决了校务委员会提出的一些方案。说实话，我个人并不是对每一次教代会的结果都满意，但我满意这种权力制约方式与机制。

我觉得，教代会由原来的走过场，到后来代表们敢于否定我的提议，这正是我做校长比较成功的标志之一。

一直想为孩子们的毕业典礼留下一个浪漫的记忆。在我的建议下，最近几年，我校的初三毕业典礼都是以篝火晚会的方式举行的。

2015年6月25日，我校初2015届学生的毕业典礼在郊外的牧马山举行。篝火晚会前，20个班的孩子和教师一起聚餐。一百张桌子，每桌十人，千人“坝坝宴”，煞是壮观。餐中人人举杯，学生感恩，老师祝福，很是感人。

晚上八点左右，我和学校衡书记共同点燃了篝火。熊熊火焰一如同学们正在燃烧的青春，映红了天空。点燃篝火后，我第一个献歌。我说：“在未来的路上，你们会遇到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因此在这里，我以一首《敢问路在何方》，为你们呐喊、加油！”我边唱边走到孩子们中间，和他们握手。

学生演出的节目中，银发女孩陈卓怡的舞蹈，让我特别感动。陈卓怡患有白化病，曾经非常胆小、自卑。但此刻的陈卓怡，像芭比娃娃一样可爱！我被她的阳光和自信感动。这份阳光与自信，是武侯实验中学的爱带给她的。武侯实验中学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感到爱的温暖。

和前一年的毕业篝火晚会相比，这次，老师们的节目更丰富，也更精彩，赢得孩子们的阵阵喝彩。我率领全体教师上台，以集体诗朗诵的方式，向孩子们表达心声，祝福孩子们在未来的路上战胜一个又一个困难，赢得自己的人生。诗朗诵结束后，孩子们纷纷涌向老师，在老师的手臂上系上象征感恩的蓝丝带，然后和老师拥抱。不少老师和孩子都相拥而泣。

程文迪同学写了一幅字送给母校：“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这是我们的校训。落款是“2015届全体同学”。这个落款不是写的，而是全年级的同学用手指蘸着红色印泥印的！

最后，我上台对孩子们说：“今天是你们毕业的日子，而我却想到了三年前你们进校时，我给你们每个班都上过一堂语文课。你们还记得当时我讲的什么课文吗？”

孩子们齐声回答：“《一碗清汤荞麦面》！”

“对的。当时我对你们说，要永远记住这篇课文，记住这个故事，记住爱与坚强。今天我还要说，无论你们走到哪里，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曾是武侯实验中学的学生，一定不要忘记做一个善良的、大写的人！永远记住我们的校训—”

“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孩子们再一次齐呼校训，声音直冲夜空。

在武侯实验中学校园，没有“以人为本”“一切为了学生”之类的标语，也没有“校风”“教风”之类的表述；我们甚至连温家宝总理当年的批示也没有镌刻出来。除了教学楼上那一行醒目的校训之外，整个校园没有一个大标语、大口号，清爽洁净，雅致朴素。

但漫步校园，有意义、也有意思的故事却俯拾皆是。

这些故事不一定“有创新”，但一定“有文化”。